《洛神》(胡晓明、胡晓晖著,春风文艺版,1999年)是一部值得评说的长篇小说。它属于历史题材,而历史题材小说的评价,一直是个众说纷纭的领域。譬如说,大众阅读注重的是“好看”,而在批评家的目光中,不仅含有小说描写是否吻合历史本相的成份,而且或更看重作品所可能的审美价值,即作品的文学品位及意义。当然,对于那些拥有相应的历史知识及文学经验的读者来说,感受之中还会产生诸如“像”或“不像”的质询,如《洛神》中的曹操、曹丕、曹植,与《三国志》、《三国演义》中的“三曹”相比,是“历史”的还是“文学”的?是有依据的还是杜撰的?但就我的观念而言,历史题材小说中的“依据”与历史学意义上的“依据”是不一样的,其功能也有很大的差别。小说中的“依据”只是或只可能是一种重新创造的契机,一种使文学想象获得起飞与驰骋的提供(或驱力):其目的不是为了证明历史,而是经由想象的历史,并以形象的或情感的方式,从中打捞起一些有价值的、遥远而又切近现代人精神需要的信息,特别是那种与人的过程、人的处境、或与人类的创伤与自救相关的思情。我想,《洛神》就是这样的小说。
《洛神》很“好看”,也很“耐看”。就总体结构而言,小说中拥有两根带齿轮的轴:一是政治(或家族权力争斗),一是爱情(包括友情),因为这两根轴的很吻合的转动,整个故事的机器也就运作起来了。从中,我们窥见或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呢?窥见了家族政治的残酷无情,窥见了人在权力争斗中的挣扎与扭曲、被异化或被引向罪恶的状态,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了“情”的影响力,以及人终究还是人的某些轨迹。《洛神》虽是一部描写家族政治的小说,但撑持小说的依然是人的命运——人的命运一旦与历史命运相融相汇,作品的题旨寓意也就获得了实现。
其实,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是一面镜子,或本身就是一种历史体现,甚至还含有某种警示的意味。譬如小说的轴心人物曹操,他既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独裁者,但又是一个受外力制约的人;他的自负与无奈交织在一起,也就升腾起一种携有历史缩影的悲哀气息。曹操虽有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;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”的抒怀,但在生命的黄昏时刻,也免不了优柔寡断、多疑易变。而此中的另一面潜藏,却是作为父亲的爱子之心,以及那种对曹氏家族命运的牵挂,对完全可以预料的子嗣相煎的忧虑。不言而喻,这与历史印象中的冷血曹操或奸雄曹操是很不相同的。《洛神》之于曹操个性的创造,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作品的“好看”与“耐看”。
因为历史题材小说的缘故,我们也很容易从《洛神》中感觉到历史过程对人的塑造,或者是权力欲望及选择继承人的争斗对人性的强大影响力。我们从小说故事的隙缝可以看到,每个卷入政治漩涡、并挣扎于其中的人,大都具有一种被重塑的被动性:谁也没有主动选择的自由,甚至没有主宰命运的权利。特别是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上,曹操的尴尬为难或煞费苦心,不仅体现了小说的政治理解,同时也是对人性或“人的过程”的一种很深入的诠释。而在曹丕、曹植那里,虽则前者奸诈而富有权谋,后者则懦弱、正直、多情,但当他们一旦卷入权力争斗的泥淖之后,谁也难免遭遇被扭曲、被愚弄的命运,以致如曹丕之流变得越来越不像人或越来越残忍。所以当命运的帷幕被真正拉开之后,我们感觉到的便是历史的凄凉。曹操是如此,曹丕、曹植也是如此。当然,更凄凉的是甄宓——作为封建专权下的女性,她的影响力只是人性的一种侧面,而本相的命运只能是权力争斗的牺牲品:她的遭遇,同样是一种历史生态的体现或折射;即使从小说艺术上说,甄宓的人性过程,也包含着为曹氏父子的个性登场服务的意味。在我看来,《洛神》的故事及表达所体现的,便是人类精神旅程中的一种创伤:伤口连接着权欲,也连接着人性人情的曲折复杂,而从伤口中流出来的不仅是血,也携带着腥恶的脓;因为它是历史的创伤或人性的创伤,所以至今仍能感觉到它的阵阵隐痛……作为历史题材小说,《洛神》的源头虽在历史,但小说的描写却超越了历史。而寓意的超越与描写的节制,使这部小说具有了自己的特点。它既不是“戏说”,也不是呆板的或只作“再现”和“正说”;它只是藉借历史而点燃命运的火焰,以照亮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及可能的处境。我之所以说《洛神》不仅“好看”,也很“耐看”,其中的重要原因还不止于小说的故事,而且在于作品的文学性或文学意味。就《洛神》而言,这里所说的文学性或文学意味,主要不是指小说叙述中很恰当地引入了“三曹”的诗或楚辞之类的经典作品,而是或更重要的是,让读者感受到了活跃在故事背后的意味、思索、警示、乃至与人类生存状态相关的精神或思情。我想,这才是卓越的历史题材小说应该具备的审美品德。从文学的意义上说,“耐看”要比“好看”显得更重要。